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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中,在新华社,琴跑侨务,我跑外商,即是同事,又是闺蜜。

“有个老侨说我像他去世的女儿,所以要资助我去美国念书。你说我去吗?”

“你可要小心哦!”我这话出去语调儿是平的,可心里有个小虫儿在拱。

不久,琴约我午餐,“机票买好了,我下周就要去夏威夷檀香山了。” 琴的语调很平淡,但我还是听出了她压抑的狂喜。“你能帮我换些外汇卷吗?”  

“我有二百,够吗?”

“当然,可以换小一百刀呢。”琴高兴地说。

“咱俩还说啥换?以后你还我美元不就得了?”

我口是心非,怅然地望着琴的背影消失在自行车的洪流中。再见到她已是33年后,真的是在檀香山。

琴带我去她的公寓,一进门我呆掉了,整个客厅挤满了中式家具,上面又摆满了各式中国古董,各种质地,各个时代,墙上挂满了暗淡发黄的中国的古董画,卧室卫生间也被它们挤满了。

“尝尝我自制的茶,潘丹叶,柠檬草,茉莉花咕嘟和玫瑰花果,都是我去山里采的。这壶可是清朝的,” 她把壶提的高高的,露出壶底让我看看,然后就放进一个草编的窝窝里,“这是古法泡茶,得耗些功夫。”

琴把长条餐桌上的古董推往墙边,露出一角,摆上一碟草葵花籽,我俩相视会心地一笑,找回了当年的感觉,那时,在新华社单身职工宿舍里,我们喝茶的点心就是炒葵花籽,偶尔配几粒话梅。

琴从高高的书架上拿下来两个黑乎乎的茶盏,在水龙头下冲洗,扭头对我说:“这可是宋瓷,平时舍不得用的。”

琴拎起茶壶,开始往两个茶盏里点茶,“茉莉花放多了。”她喃喃着。

”我倒檀香山后就进入了当地的一家私立大学,不到一年我的口语就遛了,本想读个硕士学位,可是我的资助人去世了,我一下就没了着落。” 香气弥漫开来,纠缠着琴的幽幽的叙说。

“有一天,我正在巴士站等车,一辆小汽车缓缓地停在我的面前,车窗摇下来,一团蓬蓬的金色卷发伸出来,‘去哪儿?我可否有荣幸载你?’ 原来是我的邻居博格。我们就此开始交往。当我为签证到期而焦虑时,他适时地向我求婚,我们很快就成了一家人。”甜蜜从琴的眼角溢出。

“婚后,我丈夫担保,给我的父母兄弟姐妹二十几口子都办了移民,他们现在都生活在夏威夷和加州。婚后不久,我怀孕了,母亲一直陪着我。我生了一儿一女。母亲帮我带孩子。”

“你真幸运!” 我看着漂浮在茶盏中的茉莉花慢慢地下沉。

“婚后,我我才体会到先生的吝啬,他给我规定了每周的花销,每笔多出来的花销都要向他要,他情绪不好时,说话就很难听。我妈常唠叨,‘要是在咱老家,你给他家生了这么好的孩子,还不金山银山地供着?’”

“我老家就没这个说头。”我吹着茶盏的热气儿。

“我那时年轻气盛,有我妈帮着带孩子,我自己挣钱还不成吗?95年,我开始做导游, 正赶上中美蜜月期,加上一个在国内做了大官儿的老同学帮忙,国内来的高管团和高官团都是我接待,生意真是烈火烹油。”琴的语速提了上来。

“我对老同学由感激到崇敬后来竟爱上他了。”

“男性的魅力来自权势!”这话透着我的睿智。

“他还提出给我在檀香山买栋别墅。我妈也觉得这个人比我的老公强,舍得给我花钱。我和老公离婚了,他是犹太人,认为孩子跟着母亲天经地义,他付抚养费。我租了个公寓,带着老妈和孩子搬了进去。在我准备回国和他结婚时,他又发来一单,是个很高级别的代表团,收入可观,”

“不是一般地嘬。” 茶烫到我了。

“这个代表团特别拽,还专门从洛杉矶雇了个摄影师,随团跟拍。在夏威夷政府主办的招待会上,那个摄影师不断地瞄我,后来他发给我很多我的特写大片,我突然发现我长得挺美的。”

“我早就说过你是美人儿。人微言轻。”我自嘲道。

“我俩迅速坠入爱河,他搬进了我的公寓。他是艺术家,一分钱都没挣过,全靠我养家。我旅游是做不成了,但这十来年的导游经验让我对檀香山了如指掌,我开始做房产经纪。”

“你算是摸到生财之门了。”

“可不是。我们的生活还是挺富裕的,我们经常一起回北京老家,他拍了很多关于北京的纪录片,还去上海拍犹太人的生活,这可能是因为他也是犹太人。我也一直在收集老北京的图片资料和古董。你看这一张1895年的北京老照片,我花了七百多刀才买到的。“

琴顺手拿起一个青铜器皿,”这是周朝的。华人移民夏威夷二百多年了,特别是那些老国民党将军们,带来很多古董,而新一代华人弃之如敝履。我周末常去逛私家卖场,这些古董几乎都是以收破烂儿的价买下的。”

“有这等好事?” 我俩眼儿冒光。

“现在甭想了。我的老二离家上大学时,我俩已经在一起生活了14年了。有一天我正在空荡荡的家里发呆,他走进来,依旧是满脸笑容,天真纯洁帅气。我突然觉得他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儿子。那一刻,我提出分手。他亲吻了我,收拾片刻,拉着一个箱子就走了,从此音信全无。”

我被茶呛着了,咳个不停。

琴递我餐巾纸,“现在,我的前夫得了不治之症,与世无多了,我常常去他那里,帮他做些家务,带他看大夫。孩子们很高兴我这么做。他也很感激,我自觉这样我的负疚感会减轻。”

“生活回到了原点。”

“尽管是原地打转转,我也很欣慰能有这个补偿他的机会。”琴的眼睛起雾了。

我赶紧说:“嘿,你还欠我200块钱呢。”

“一直记着呢。人民币没有,按照现在的汇率,再加点儿利息,给你四十刀。”

琴递给我两张崭新的绿票子,捏捏嘎嘎响,摸摸利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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郇舒叶

郇舒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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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斯坦福大学任职27年,退休前担任斯坦福国际发展中心培训部和中国关系部主任。现任南方都市报“硅谷来信”专栏作家和广东省贸促会驻硅谷办公室经贸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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