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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变化大,但北京饭店还是四十年前的样子,成了我和朋友约会的地标。四月的北京,连着两天晴空万里,我约筱东在北京饭店大厅见,然后一起去看她的老北京四合院。我俩寒暄了没几句,就看到一个高个子男人,笔管儿条儿直地向我走来,身形好熟呀,他背着光,走近一看是冯唐,头脸刮得倍儿干净,泛着青光,看上去比以前更俊朗了。
 
我们立刻沉浸在不期而遇的快乐中。我问冯唐:“头发都剃光了,怎么不呆在夕照寺呀?”“我现在常在九号院,就在15楼,”他手朝上指了指,“有空上去喝杯茶?”“巴不得呢。”我和筱东跟着冯唐进了电梯。走出电梯门,迎面墙上是一幅深灰色调的大宅门剪纸画,旁书三个大字:“九号院”。冯唐迎着我疑惑的眼神:“这剪纸画是协和医学院的大门,地址是东单三条九号院。想当年,我每天都要穿过这个大门。”
 
进门就是一个大厅,贴墙分布着酒柜、书架和一张雕花贵妃榻,“整个九号院的布置是模拟我们当年的宿舍环境,只不过比宿舍大一些,你看这灯,和当年的一模一样。这贵妃榻是模拟医生休息室。”冯唐如数家珍。
 
几扇巨大的玻璃窗全朝北,临窗有两张桌子。冯唐为我和筱东拉开桌边的椅子,然后摆上三只玻璃杯,冲进热水,茶叶上下跳着,叶芽舒展开来,顿时香气袭人。“咦,怎么不用建盏了?”“这明前新茶自然要用玻璃杯喽,可饮,可嗅,可观。”
 
协和医学院从1917到2017年,因为人少,没人张罗校友会的事。当年我是协和的学生会主席,老同学们就撺掇我起个非官方校友会,总得有个可以聚聚的地儿呀。我就以协和为中心,方圆一公里找遍了。这北京饭店15楼,是我能找到的长安街沿线二环以内的制高点。几下一商量,把两间会议室打通,装修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们这里是一个非官方校友会,号称‘九号院’。这里的常客大都是我毕业前后四五年的协和毕业生,九号院是我们心所归处。”
 
“窗外风景真好。”筱东说,“你看,右手边那个白瓦和绿瓦相间的大屋顶就是协和医院的主楼,左手边这片金色的屋顶就是故宫。”
 
“皇帝也离不开医生。”我喃喃道。
一杯茶后,筱东提议“带我们转转”。冯唐带路,“这四个房间是用来做疑难杂症的多学科综合健康咨询的,这里的通讯设备便于大夫和病人或者国外的专家远程通讯。协和的每个科都非常强,但有的疾病需要两三科以上的大夫会诊。比如说心脏病,时间长了,一定也会有肺病。置备这些主要是因为我有很多朋友找我要协和的专家号。凡是找到我这儿的人,病情都不简单,我求我的医生朋友们,一次两次还行,时间长了,这份人情我搭不起。于是就在九号院隔出这四个小间,和我开口的朋友们都有经济实力,也愿意一次支付几个专家的费用。他们在别处看了大夫,对结果或是医疗方案不明白、不放心,可以来这里寻求第三方意见,要声明的是,我们这儿可不是医院。其实干这事是不挣钱的。建这个9号院,都是我出的钱,找我的人太多,欠了太多协和大夫们的人情。钱我可以挣,主要靠拍广告和版税。但人情我还不起呀。大夫们每天要看七八十个病人,还得抽时间照顾我介绍的朋友,我实在不忍。迄今为止,大约有一二百个协和校友来过9号院,个个都是三甲医院的专家级大夫。”
 
再往前走,又是一个厅,摆着几排罩着白布的椅子。冯唐说:“九号院的第三个功能是医疗教育。大多数国人的医疗知识几乎是空白,更别提有多少人被误导了。百度你敢信吗?一搜就出来很多软文,真假掺半的,别说普通老百姓,就是好大学的硕士博士,不是干这行的,也无法判断。靠谱的、严谨的医学知识是非常缺乏的。到什么程度呢?比如乳房里有个肿块,到了医院就给你做钼钯,做的时候,乳房被挤压,非常疼。西方女性乳房是很硬的,适合做钼钯。东方人,又付得起,应该做M R I。可这病人跟我说,她担心M R I有放射性,我告诉她M R I一点放射性都没有。这位可是个教授哦,最基本常识都没有。由此想想咱这儿的普罗大众,唉,更没法练了。
 
普通人生了病,大多数就是耗着,受不了才去医院,而且去的医院一定得是三甲医院。愿望是好的,但实际上是行不通的。首先病人不应该耗到受不了了才去看大夫,但什么时候该去看大夫,需要常识。比如说头痛,是否严重,一两天后还不好,就应该去看大夫。但看头疼病不应该抬脚就去协和这类三甲医院。病人之所以这么做,与咱们现行的医疗条件有关,看一次病挺麻烦的,如果看,那就去最好的医院,看到最好的大夫,然后就是妙手回春的结局。医疗哪里是这么简单?”
 
“我们这儿小班讲课,每班最多25人,能来这儿讲的都是顶级专家,先讲一个半小时,然后回答问题一个半小时。已经办了两期了:‘更年期管理’、‘疼痛管理’,马上要做一期‘皮肤管理’。听众带着问题来,有充分的时间和讲课的专家互动,他们觉得比看专家门诊有用得多。哦,因为这儿消耗最多的饮料是香槟,所以小名叫‘香槟沙龙’。”
 
“早就过了饭点了,四合院的厨师问还吃不吃了。”筱东好不容易逮着空儿。
 
“和我们一起去吧?离这儿不远,溜达着十分钟就到了。”我热情地借花献佛。
 
冯唐低头看看手表,对旁边的人说:“我出去一下,会议往后推一下,我最迟两点半回来。”
 
“我一直想在附近找个四合院,那样的话就更像了。”我们三人在胡同里穿行,这是北京最好的季节,还没飞絮的柳枝在微风中摇曳,迎春花、榆叶梅、丁香花开得扑朔迷离,暗香浮动。
筱东说的四合院就在皇史宬的隔壁,是专做民商诉讼的天同律师所的办公室。影壁、南房、东西厢房和正北房围着四方的庭院,北房前的两株海棠树,花开得白茫茫的分不出个儿。南房的八仙桌上,照着老北京的谱摆着四凉四热八个碟。冯唐一看就乐了:“京八件儿。”“敢情。”我和了一句地道的北京腔儿。
因为来自远方,我被推上了主座,“你现在后悔放弃行医吗?”冯唐听闻此言叹了口气,“近来我越来越多地琢磨这个问题。当年选大学专业时我想,学理工科吧,没那天赋,文科又不用学,做人总得有一个安身立命的本事吧?于是选了医科。从十八岁到二十六岁,医学、协和情结与我的身体同步生长。中国医疗现状这么差,我总想我该做点啥。有一段时间,我曾经想过再去考个医生执照。和不少朋友聊过此事,他们都说,咱北京不缺好大夫。你有这么多年的商场和金融的经验,还有靠写作攒下来的人气,不做谁做?要干就干一票大的,从系统层面入手,麻利儿的,如果现在不动手,会越来越难。”
 
“你都干了啥?”
 
我正在北京推进一家大的医疗集团的投资,在三环和五环之间,已经有两千多张病床,四个院区,还有三个院区在建。建成后会有七个院区,接近五千张病床。我希望把它打造成中国管理最完善、规模最大的医院集团。二十多年了,绕了一大圈,我回到了原点,时髦的说法叫“初心”?这是我一生中难得的施展抱负的机会,值得我拼拼老命。
 
“说说什么是你理想的医院。”
 
“首屈一指的因素是人。医生仁心仁术,能得到合理的收入,病人在接受诊治时享有做人的尊严,像人一样被对待。你到现在那些医院看看,如果你是普通百姓,你信不信,见大夫不到5分钟就被打发了。这是最大的不尊重。什么叫尊重?给你时间,中医的望闻问切,西医的试触叩听,过一遍,最少也得15分钟。我们当年上学的时候,教授们反复强调,病人离开之前,一定要问病人,您还有什么问题吗?你去现在的医院瞅瞅,大夫哪有问这句话的时间?在我开的医院里有一条规定:大夫一定要和病人谈够15分钟,哪怕病人没什么可问的。那种还没聊几句,就咣咣咣开处方的景象,是不会出现在我的医院的!其实医生很重要的工作是聊天,了解病人的情况。没有好的医生,再高的楼、再好的设备也是枉然。”冯唐说着说着,鼻尖、额头都冒出了细汗。筱东一边给他布菜,一边说,“快吃快吃,都凉了。”
我问冯唐:“没见你写过有关医疗的小说,这么一折腾,你该有素材了吧?”
 
“我写了很多色情作品,里面也有不少医学知识呢。”
 
我一听笑得饭都喷出来了。
 
筱东说,都是咬文嚼字的人,不要辜负这美餐和美景,我来开个头:画栋雕门筱东开,碧叶琼花欲遮霾。
 
我把冯唐带来的酒瓶的标签扯下来放在桌子中央:春风十里不如你。
 
冯唐用筷子敲了一下碟子,坏笑着挤出一句:青椒腊肉嫩蒜苔。
 
文章刊于《南方都市报》(2018年04月22日AA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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郇舒叶

郇舒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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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斯坦福大学任职27年,退休前担任斯坦福国际发展中心培训部和中国关系部主任。现任南方都市报“硅谷来信”专栏作家和广东省贸促会驻硅谷办公室经贸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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