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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然是我认识的最幸运的女人,硕士一毕业就加入了一个半导体初创公司,没几年公司上市,而且股价一飞冲天,年纪轻轻地就退休了,平日里除了打球就是看博物馆,有时会拉上我。
 
初夏的傍晚,我俩离开金门公园的德阳博物馆,走到大街上找饭辙。路边有个意大利披萨店,我拽着她往里走,里面空间巨大,灯光昏暗,还有亮晶晶的吧台,店员迎上来,那典型的意大利脸上的意大利式的笑,都溢到翘胡子尖儿上了,一看就知价格不菲。
 
卓然的手指在饮料单上滑动,“太花哨了”,她嘟囔着。“想听听我的建议吗?”循声望去,一个中年男人向我俩挥手。“邢先生,您怎么在这里?”卓云满腔惊喜迎过去,“这是我的朋友舒叶,”她转过身来,“这是我那公司的老总,邢正人!”跑堂的把我们三人安置到一张大餐桌,“这家店的老板兼大厨吉瓦尼是我的老朋友,我每次来旧金山都在这里晚餐。”邢先生说。
 
我海阔天空,东拉西扯,气氛一下子热络起来,再加上酒精的作用,邢先生打开了话匣子。
 
“我1959年出生在上海,父母都是水利专家。我八岁那年,正值‘文革’,他俩去支援内地建设,我就和奶奶过日子。父母不在身边,无论我做什么,奶奶都说好,活得真的是无拘无束。那个年代,我家常常揭不开锅,可我有成群的朋友,我们在一起用木头做风筝、飞机和船的模型,那时的玩法可多了,打弹弓,斗蟋蟀,打群架,下军棋、象棋、围棋。”
 
“当年在学校我读书就像照镜子一样,是反着的,而且不光是反的,还没有次序,别人看东西是从左到右,或从上到下,逐字逐句地读。而我是一大片一大片地扫过去,入眼的都是几何形状,而不是字。当然了,我一直是所谓的后进生,老师和同学都说我笨,可我知道我不笨,因为老师在课堂上讲的物理和数学,我都听得懂,课堂上回答问题,我不比同学差,甚至比他们还好,我总想证明我不笨,但一次又一次的考试成绩真的打脸。”邢先生把手放到脸上,夸张的表情令我和卓云忍俊不禁。
 
“上高中后,我被选到体校特训游泳,每天训练半天。对我这种‘笨’孩子来说,体校成了救命稻草。我常常自我安慰,不识字没关系,我的人生目标是当游泳冠军。我十六岁那年,父母回到上海,发现我连报纸都读不了,妈妈立刻给我找了家教,一对一地教我识字。我刚刚能认识几个字,体校说我心跳快,游泳是没前途的,把我开除了。”
 
“我当时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难过得要死不活的。高中毕业后,我去了技校,学习车工和钳工。1978年春,高考恢复,当年上海的录取分数线是300分,我考了三百多分,但因为我的在校学生身份,必须由我所在学校出介绍信推荐才可入学。可我在技校成绩不好,再加上海外关系复杂,家庭成分不好,就这样,大学的大门在我面前关上了。”
 
“技校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上海纺织机械研究所的车间做车工和钳工。那时我突然迷上了数学,每天也无心工作,沉醉于解各种数学偏题难题。后来参加电大考试,成绩过了录取分数线,我去单位开介绍信,书记说,你平时太散漫,工分完不成,我不给你开介绍信是对你负责。从现在起,你端正态度,把工作做好,明年我批准你上电大。”
 
“那你不气死啦?”卓然呡了一口酒。
 
“可不是?1979年中美建交,让我倒霉了一辈子的海外关系给我转了运。我在美国的姑妈帮我申请到美国留学。1981年初夏我来到旧金山,住在姑妈家,姑妈一家人都是常青藤毕业的,老套儿的知识分子,家规非常多,而我从小就是没规矩的野孩子,没住几天就和她吵翻了,离开了她的家。那时正值夏天,学校不开学。我背着我的全部家当漫步在旧金山街头,身上只有30美元,语言不通,真是走投无路。好在天气不冷,我就跟着一帮流浪汉混,夜晚在金门公园里睡觉。”
 
我让跑堂的换上一壶新茶。邢先生轻轻地摇着茶杯,茶水在昏黄的灯光下金光荡漾。
 
“后来有一天晚上很晚了,我饥肠辘辘,在街上找饭辙。路过这个餐馆,老板正好走出来,问我愿不愿在这里洗盘子,可以提供吃住,还有热水澡。我那时浑身痒得都快发疯了,一听说有热水澡就答应了。在意大利餐馆的那段日子是我来美国后最悠闲的时光。我每周在这里做两三天,其他几天去另一家面包房工作,那个老板很黑,到了发薪日,连一分钱都不付我,我一怒砸了他的门脸,他吓坏了,加上理亏,就把工钱给我了。当然这份工也就没了。
 
我又找了一份工,清洁地下电缆。那时没有任何防护设备,我钻到地下,清扫沉积在电缆上几十年的污垢。恶臭、粉尘弄得我喘不过气来,直到生不如死的感觉沾满了我的脑子才不得不放弃。那时,作为一个语言不通的新移民,为了生存,什么脏活累活,只要能挣到钱我都做。
 
就这样混到了9月开学,当时的学费是1800美元,我根本赚不到那么多钱,幸亏我姑妈给我付了学费,意大利餐馆老板也给我增加了工时,我再也不用到处找零工了。
 
第一个学期结束后,我堂姐来看我,说旧金山以南斯坦福大学附近的柏拉阿图市有成人语言学校,不收学费,这可以省一大笔钱啊。于是我搬到那里,和三个中国留学生合租一间公寓房。
 
在柏拉阿图,我的第一份工是在一家叫富贵寿司的日本餐馆当跑堂的,一晚上小费就可以挣到二三十。没干几天,老板娘知道我的学生身份后,就客气地和我结了账。当时富贵寿司对面是一家法国餐厅,正好需要一个收碗盘、换桌布的小工,我就去了,那家店生意很好,有时我一晚可以挣到七八十的小费。当然也特别忙。有一天晚上干到很晚,我很累,没留神,把小费和餐巾纸一起扔进了垃圾桶,被老板看到了,他说我是要偷小费,不由分说就把我给开了。我的餐馆经验到此结束。
 
在餐馆打工的日子让我有很多机会和客人交流,揣摩客人的心理,迎合他们,这是我很珍贵的经历。1983年我已经可以说流利的英文了,觉得给自己干事的时机到了。于是我开始挨家挨户地敲门,推销我的清扫院子服务。过了一段时间,我的业务升级到清扫室内。我骑着自行车,工具都拴在车梁上,略有积蓄,我就换了一辆摩托车,扩大我的服务范围。一年下来我有了近三十家固定客户,自己掌握时间,语言学校上课几乎没迟到过,期末参加托福考试,我几乎得了满分。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的邻居造房子,那些工人看不懂图纸,我就帮他们看,我对图形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越是复杂的、立体的,我越来劲。后来口口相传,许多工头都来找我帮他们看图纸,指导他们搭房屋框架,特别是屋顶的框架。与此同时为了维持学生身份,我开始去附近的山麓社区大学上课。
 
那时比起五年前,我已经算是个小富翁,生活是不愁了,可是心里总觉得缺点儿啥,有时这种感觉强烈到我经常半夜醒来,只能从做数学题和看物理专业书中找到平静。渐渐地,我的头脑清晰了,我想转到四年制大学,系统地学习物理和数学。
 
但当时的大学学费对我来说是天文数字,虽然我可以说流利的英文,可我一直对读书和写字充满畏惧,我的笔怎么也写不出我想要表达的东西,况且,以我的成绩也上不了好大学。正在纠结时,我接到了父亲的来信,他的两个同学在佛罗里达中部的佛州大学任教,一位是工程学院院长,另一位任物理系主任,父亲鼓励我申请佛州大学。我接到录取通知书后又犹豫了,是否该抛弃眼前的稳定收入和熟悉的环境,横跨美国去上学?
 
我的一个客户和我关系不错,我俩经常聊天。一天下午,我清扫完院子,他递给我一罐啤酒,我们俩开始聊我的大学。巧的是,他和佛州大学自然历史博物馆的馆长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同学,他把我介绍给这位馆长。不久,我收到了那位馆长的信,馆长给了我一份帮他打理博物馆的工作。几天后,系主任也打电话告诉我,说是可以在他的实验室里打工,这两份工作都时薪九刀,是当时最低时薪的三倍。这还用犹豫吗?我立马就决定去佛罗里达上大学。
 
我在山麓学院修的学分佛大是认可的,因此我从大三开始读,是固体物理专业。我好不容易踏进了大学的门槛,一心想把成绩提上去,可是,除了物理和数学,其他的凡是与阅读和写作有关的课程,不论我怎么努力,成绩都不好。
 
三年级快结束的时候,教我量子物理的教授对我说:‘你的思路很奇怪,考试的时候,那些排在前面的,需要一步一步推理的比较简单的题,我是送分的,你全做错了。但后面那些很复杂的问题,需要考虑更多因素,你却能答对,你的思路和其他同学不同。我怀疑你可能和我一样有‘阅读障碍’这种病,有时间的话去医院精神科看看。
 
我去了医院。记得医生给我做了一系列的心理测试,比如,给我看一些几何形状、数字和其他奇怪的图样,让我辨别和总结我都看到了什么。还有其他一些测试,我都记不起来了。测试的结果令大夫感到很奇怪,就又做了脑部MRI,最后诊断是我患有‘阅读障碍’症。我被这个诊断惊得说不出话:‘天下竟然还有这种病?’”
 
“是的,听着您刚讲的少年往事,对比您的成就,我就怀疑您有‘阅读障碍’症,通常表现为认知和表达是三维的、立体的,时间这个轴对他们来讲很重要。阅读障碍不是不能学,只是与一般人的学习方法不同。而传统的学校教育是二维的,用二维的观念来评判三维的现象,当然是格格不入的。但有‘阅读障碍’的人有着非凡的想象力,达芬奇、牛顿、爱因斯坦、洛克菲勒、丘吉尔都是历史上著名的有‘阅读障碍’症的人。我认识一位斯坦福的教授,他就专门研究这个,在一次晚餐上,他侃侃而谈,我当时就当娱乐听了。没想到今儿真碰到一位。”我不由得感慨。
 
“仔细想来,我吸收的信息和我发出的信息之间的通道好像是与一般人不同,总和别人反着,别人认为简单的,到我这儿就变得复杂了,别人认为困难的,我却能很容易地解决。我觉得这很可能是我的优势,它让我看问题的角度更广,从而得到更周全的解决方案。我的人生观在那一刻突变,跟了我一辈子的疑惑和挣扎顷刻间烟飞云散,甚至有点庆幸我居然有这个病。大学最后一年,我所有的考试时间都是别人的两倍,成绩全A。”
 
本科毕业后,我申请攻读物理学博士学位。因为我的爸爸妈妈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这个孽子从哪里来的?’我这回可有勇气来证明给我父母看,我不笨,我可以读博士。谁知读了不到两年,1988年,我的教授要我和他去加州办公司,他还说上班后我就可以拿绿卡了。我就跟着他到了加州。我们的公司一年烧光了一千万美元,然后就破产了。绿卡也没拿到,学校也回不去了,那段时间经济不景气,工作也不好找,很痛苦。幸亏一位朋友把我介绍到Supertex做工程师,这家公司的老板是包玉刚的侄子。
 
在Supertex,我的工作是半导体器件工程师,年薪三万五,做我的本行。我在Supertex干着干着,就觉得这没有什么嘛,我也可以开公司。我们大陆来美国的这一代中国人,思想观念上和美国人很像,与欧洲人、日本人甚至台湾人都很不同。我们天不怕地不怕,思想上没有框框,什么都敢干,1997年我和几个朋友开始创办Monolithic Power Systems,主要产品是做电源管理集成芯片。”
 
“我们芯源公司上市13年,股价翻了14倍,业界都说您是奇人。我怎么也没想到您有如此曲折的人生经历,而且还是‘阅读障碍’患者,幸亏您没喝酒,否则我一定认为您是酒后的醉话!”一瓶干白被卓云喝得见了底,她的话开始绵了。
 
“我后来很关注‘阅读障碍’,丘吉尔谈到他的坎坷经历时说,‘越失败,越有劲儿!’这简直就是我的座右铭。近来我常想起那些和我一起长大的发小,他们可能也患有阅读障碍症,如果这些孩子能得到及时的诊断和特殊的教育,很有可能长成栋梁之才。现在我觉得有‘阅读障碍’是老祖宗给我的礼物,长期与阅读障碍作斗争让我提高了对失败的忍耐度,因为失败的次数太多了嘛,练就了洞察力,得到了别人想不到的创意和商业解决方案。每当我被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搅得心神不宁时,我就开着特技飞机冲上云霄,在天上打几个滚,心就平静些了。”
 
“现在半导体是国内的热门话题,您怎么看?”
 
“今后的十五到二十年,中国的半导体工业一定是全世界领先的。现在国内的竞争很厉害,十年前我们开始在成都建厂,那时找的员工都是顶尖的,现在很难,像华为呀等等都是热门企业,都在和我们抢人才。”
 
跑堂的推来一个亮晶晶的小平台车,上面摆着几碟甜点,我选了提拉米苏,浓郁的巧克力伴着若有若无的朗姆酒香,惊动了我的每一颗味蕾。邢先生在账单上签字,我们连声道谢。邢先生的车已经等在门外,他提出送我们回家,我指着不远处的车说:“我开车来的。”
 
文章刊于《南方都市报》(2018年06月17日AA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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郇舒叶

郇舒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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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斯坦福大学任职27年,退休前担任斯坦福国际发展中心培训部和中国关系部主任。现任南方都市报“硅谷来信”专栏作家和广东省贸促会驻硅谷办公室经贸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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