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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斯坦福医学院的名声,国内的朋友经常让我帮他们打听与治病有关的事,只要不是急茬,我总能“巧遇”医学院的教授、学生,或是那些为拓展国际视角来访的中国名医,问个八九不离十。眼下我在癌症中心已经啜饮了第三杯拿铁了,可是要“巧遇”的大夫还没出现,我开始怀疑医学院朋友信息的准确性。还是改天吧,我站起来朝大门走去,迎面走来一个细高挑女子,粉色围巾,浅豆绿色风衣,米色高跟鞋,蓬蓬的齐耳短发,像是刚从时装杂志里跳出来的模特,她向我扬了扬手中的米色手袋,是我的朋友玉儿,曾经担任过央视电影频道女主播的她,无时无刻不风姿绰约。
 
我俩都为在这里相遇而诧异。我赶紧告诉她我来这里的由头。她笑了笑,“我可没你这份闲情,我是来做化疗的。去年我发现乳房上有个肿块,去看大夫,活检报告结果出来,大夫说80%的几率是乳腺癌。入夜,我看着熟睡中的小儿子,想着他才4岁多,就有可能失去母亲了,我当时觉得整个世界都坍塌了,为什么是我?我不接受!”
 
我不由得走上前,拥她入怀。她的身子又轻又硬。此时,任何话都是多余的,我使劲儿地箍了她一下。
 
玉儿捋了捋头发接着说,大夫说,在旧金山湾区每八位妇女就有一人中标。基因、环境、生活习惯甚至哺乳期过长都有可能引发乳腺癌。大夫推荐我到两家医院做手术,她说斯坦福治疗乳腺癌很棒,可是排队的人特别多,我应该尽早手术。我决定还是先试一试斯坦福!冥冥之中不知是什么力量帮助了我,我居然约到了威勒大夫,她是著名的专做乳腺癌手术的医生,每天要做五六台手术,经验很丰富。
 
做手术前的那个周末,朋友约我去斯坦福校园野餐,我们每个人胸前都戴着一枚乳腺癌基金会的粉色胸针。酒足饭饱之后,我们在大草坪上又唱又跳。置身在朋友和亲人中间,我感受到得癌症的是我一个人,但和病魔作战的是我们一群人,我必胜。
 
手术大概进行了一个小时,醒来时我仍然躺在原先的那个病床上,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我身上穿着一件粉色的带小花朵的文胸,看上去好可爱。令我惊喜的是我的乳房完整如初。
 
威勒大夫脸上依然挂着那亲切的意味深长的笑容。她指指我的乳晕部位,原来,威勒大夫为了我那颗爱美的心,从乳晕部位开刀,然后刀从乳房皮下钻到肿瘤处,把它掏了出来。“过一段时间,刀口复合,那疤痕,你不仔细看,就看不到了。我在腋下也开了一刀,为的是取出淋巴结活检,通常癌细胞是通过淋巴液扩散的。你很幸运癌细胞没有扩散。”
 
手术后大夫不希望病人过多活动,所以做了这种有固定作用的文胸。威勒大夫拿起一个浅蓝色的文胸,“因为你有两个儿子啊,你一定更喜欢这一个。”斯坦福的大夫对病人很体贴,不仅手术时尽可能地减小创口,尽量缩短病人恢复时间,而且通过这小小的别致的文胸让你觉得你是被重视的,被细心呵护的。
 
我当天下午就出院了。第二天,一位朋友从洛杉矶来看我,我陪着她去斯坦福购物中心逛街,一直逛到晚上8点多钟才回家。说实在的我是有点累,但是那种重生的感觉让我浑身充满力气。
 
手术过后大概一个月,我的癌细胞基因检测报告出来了,这是近几年来的新检测方法,只检测癌细胞的基因,根据癌细胞的生长速度和扩散程度决定是否需要化疗或放疗。
 
大夫给我分析病情:我的检测结果是处于中间,化疗和放疗变成了选项,可做可不做。但考虑到我做的是局部切除,只切除了癌变部分。根据过去的病例,局部切除后再做化疗,然后口服控制雌激素的药,复发几率是5%到6%.如果只做局部切除,复发几率是30%左右。大夫的意见是:考虑到我只是40出头,应该做放疗和化疗,以绝后患。
 
化疗是每隔三星期静脉滴注一次,每次两个小时,整个疗程一共四次。第一次滴注后,白血球迅速下降。医生给我一个直径7厘米、厚一厘米的圆盒子贴在肚子上,第二天早上,那个圆盒子会刺我一下,药液就进入我的体内,提升白血球,骨髓开始造血,浑身就像被蚂蚁咬了似的疼。我是周四做化疗,周五、周末歇三天,周一照常上班。
 
化疗时期,我的求生欲望很强烈,变成了下意识,指挥着我的身体,每天散步,周末还骑车,我从来不想自己是癌症病人。第三次化疗后的第二天,我全身浮肿,脸肿得像猪头一样,全身奇痒无比,一挠就红一片,特别吓人。我遭遇了严重的化疗反应,进了急诊室一查,白血球三十多万,正常标准是4万-11万。大夫给我打了一针压制过敏的药,感觉好些了。没过多久,我因为极度衰弱又进了急诊室。大夫给我开了激素,这样,我服了近一个月的激素,才完全从化疗的过敏反应中恢复过来。
 
化疗之前我还做了20次放疗。每次真正的治疗可能不到一分钟,但为了让机器对准部位,我要屏住呼吸,扩胸,进入特别规定的呼吸状态,这些准备工作大约需要半小时。每次放疗我都是利用午餐时间去的。那段时间很忙、很累,我是自找的,工作可以让我分心,没时间让我想我的病,我就是不拿自己当病人,和别人一样在职场上拼搏,这件事本身让我充满希望,变得坚强。
 
做放疗时没什么感觉,过后会非常累。我的白血球曾经很低,最低的时候不到两千。那段时间我甚至怀疑会不会有白血病,于是主治大夫安排我去看血液病专家。那个专家就像天使一样,红光满面,他没有给我开任何药,而是讲了他的亲身经历:他曾经有四个孩子,其中一个得了癌症,发现时已是晚期。作为癌症专家,眼看着癌症一点一点抢走他的孩子,他感到愤怒、自责和无助,开始怀疑一切,特别是自己,成了重度抑郁症患者。可是突然有一天,好像天上传来了一个声音让他惊醒:“你再这样下去,受伤的不只是你和你这个孩子!”他爬起来照镜子,对镜中的自己强颜微笑。从此他每天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照镜子,直到看见一张微笑的脸才开始一天的生活。
 
他的故事对我来说犹如那来自天上的声音,我不再想白血球了,我到点就去做放疗,出了医院就把心思从自己身上挪开,更多地想他人,想着怎样做事才能让他人感受到善意和爱心。三周后,白血球升到了5000.
 
今天我要和大夫讨论是否需要做第四次化疗。你和我一起见大夫吧,你可以亲自问他你的问题。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跟着玉儿进了医生诊室。医生对她说:“我有一个病人,和你同样的化疗反应。后来检查,她的癌细胞全都消失了。这说明你的身体对这个药物的反应很激烈,这是好事。但我觉得目前情况下,化疗对你身体的损伤大于益处,应该停止。我宣布你的癌症治疗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以后每半年做一次乳腺X光片,另外在今后五到十年间,每天口服控制雌激素的药就行了。”
 
“太好了!谢谢您!我的朋友舒叶有个问题要请教您。”
 
“我的朋友人在北京,她四十岁时得了乳腺癌,二十年来相安无事,今年六十岁生日时查出了乳腺癌,在同一侧乳房,但是癌的性质不同。新加坡和北京的医院给了两个不同的治疗方案,令她困惑。您能帮着看看吗?”我把一个牛皮纸大信封递给大夫。
 
大夫打开信封,翻了翻那摞纸说:“我需要时间仔细研究一下,你能留下你的email吗?”
 
我和玉儿一起走出诊室,她感慨地说:“跟这些医生接触,首先感到的是他们对我的爱心满得都要溢出来了,这让我觉得癌症就像感冒一样,恐惧不知不觉地消失了。每次看大夫,他们都是呵护备至,我觉得心灵被洗涤了,自己的生命在增值。闯过了癌症这一关,我的生命会有不同的意义。”
 
第二天一早,我打开电脑就看到大夫的email,他需要更多病人信息和影像资料。我赶紧把大夫和北京的朋友email连起来。几天后,朋友从北京打来电话说,斯坦福的大夫特认真,治疗方案写了好几页,和新加坡医院的方案一致。几天后,朋友又从北京打来电话说,斯坦福的大夫告诉她,新加坡医院的水平很高,而且考虑到时差和语言的因素,建议她在新加坡治疗。我给她讲了玉儿的经历,并告诉她是玉儿帮她和斯坦福大夫牵的线。
 
“托玉儿的福,我一定也能康复!”朋友的声音来自万里之外,清晰而坚定!
 
文章刊于《南方都市报》(2018年06月24日AA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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郇舒叶

郇舒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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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斯坦福大学任职27年,退休前担任斯坦福国际发展中心培训部和中国关系部主任。现任南方都市报“硅谷来信”专栏作家和广东省贸促会驻硅谷办公室经贸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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