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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在武夷山的茶室,白墙乌瓦,鸟语花香,茶博士张兵教我品茶,他的手又白又润,瘦削的身材衬得长衫越发得大了,谈吐斯文得令我如在雾中。
 
前不久张兵又约我喝茶,在广东韶关的隆盛酱园。依旧是白墙乌瓦,空气中弥漫着酱香。红色的T恤绷在他身上,袖口都被撑开了,象牙白的裤子酱迹斑斑。“别笑,我现在是酱把式!” 张兵和我握手,又粗又硬,像透着余热的火山石。张兵说:
 
——八年前,我回到韶关,遇到百年传承的隆盛酱园倒闭,我去那一看,阔大的场子上,列着几百口大酱缸,仔细一看,其中的六十多口缸竟是道光年间的,二百多口是光绪的,难得的古董呀!我哪里禁得住这般诱惑,立马决定收了这个场子。
 
——签约后的晚上,我回到酱场,大缸们泛着幽幽的青光,我看着刚收来的宝贝儿,沉醉在喜悦中。月光下,两个身影向我飘来,一男一女,都是五十来岁,“我俩都是这个酱场的技术员,在这儿干了一辈子,这是咱韶关最后一家“晒街油”作坊了。张先生,您能把这个场子再撑起来吗?”他俩身后是黑压压的没盖儿的缸阵,像一片咆哮的大嘴巴。
 
——“我们俩会拼了老命帮衬您!这祖上的滋味儿别断在咱这辈儿呀!”我是吃韶关的“晒街油”长大的,很理解他俩,我开始动心了。两个老把式趁势和我聊了个通宵。望着初生的太阳,我说:“不就是发酵吗?我拿出做红茶的范儿来做酱油!”次日,我安排好他俩,就上路了,寻访了十几家酱油作坊,最后在江门的一家学艺一年后,2014年回到韶关,开始了这一摊儿。我带你下场子去看看?
 
我跟着张兵去了仓库,“市面的酱油,这头儿豆子塞进去,十天后,酱油就从那头儿出来了。而我们的酱油,日晒夜露,一百多道手续,吸取日夜精华,至少要一年。你看这大缸,一缸能装1200斤曲料,道光爷的,这釉子还泛光呢,二百多年了,缸都被老汁儿浸湿透了,这几口缸出的油,咋说呢?”张兵闭上眼,咂巴着嘴儿:“嗯,一滴夺魂!”
 
“吹吧你!”
 
“隆盛是全世界海拔最高的酱油作坊,你看我们韶关,3/4的地盘是森林,我们的水是从周围高山上流下来的,好水是好酱油的基础,我们的豆子全部来自黑龙江,个儿顶个儿的圆。这是曲间,煮好的豆子掺上面粉和酵母,平摊到这些竹笸箩里,上架。接下来的三四天是最关键的,过热菌就烧死了,过凉菌生不出来。天热的时候白天每半个小时就要翻一回,夜里也得起来一两次。翻豆子可有讲究了。”
 
张兵戴上帽子、套袖和围裙,从架子上抽出一个竹笸箩,直径大约一米,深不到二寸,里面是淡黄色的豆子。张兵说,“你掂掂,小三十斤呢!看,这菌丝多匀称。请让开些。”他把笸箩中心的豆子扒了扒,露出箩底,挥掌平拍,豆子们全都跳了起来,“我这一掌,力度很有讲究,大部分疙瘩都被震开了。”他又掂了两下,把剩下的几个疙瘩掰开。“这样每一颗豆子都均匀地吸氧和受热。”
 
“接下来就是装缸了。”我们走到晒场,张兵在一口酱缸旁蹲下来,耳朵贴在缸上,听了一会儿,转头对工人说,“这缸得翻了。”那工人在缸边放了一个凳子,踩上去,双手插入缸,从下往上翻料。“一般来说四个月就可以抽头油了。”
 
“我听说手工酱油要晒三年啊。”
 
晒时长短决定着酱油味道的厚薄。头抽最配寿司,一个日本厨师说我的头抽,敲打着每一颗味蕾,绝的是它在把寿司的鲜味带出来时还不压食物的原味。我的酱油百缸百味,按“花香”型和“果香”型归类,不是兑出来的。
 
“是酿的?”
 
“是炼的!”张兵一脸的凛然。
 
“你的酱油怎么保鲜呢?”
 
“我从来不用化学保鲜剂。你看,每个瓶底儿都有一点点沉积物,是我分离出来的精华素,不仅保鲜,还提高了氨基酸的含量。这是我的绝门儿,咱得对得起韶关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个名头。”
 
张兵带着我走近办公室,套上了那件长衫,摆上茶具,踮起脚尖从柜顶拿下一个紫砂罐儿:“为了这酱场,我搭上了所有的家当。这是我做的最后一罐二十年的红茶了。”热水注入茶壶,香气飘起,茶水倒进白色的茶盏,红褐透亮,“这就是好酱油的成色呀。”张兵喃喃自语。
 
我问:“你还能撑多久呀?”
 
闻听此言,他把茶盏高高地举过头顶,正色道:“我这红茶经得起二十泡,我这酱油作坊等得起20年!”
 
文章原载于《南方都市报》(2019年10月13日GA1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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郇舒叶

郇舒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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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斯坦福大学任职27年,退休前担任斯坦福国际发展中心培训部和中国关系部主任。现任南方都市报“硅谷来信”专栏作家和广东省贸促会驻硅谷办公室经贸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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