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都市报 • 南都文化

原创2020-04-30 09:18

发小儿受灵隐寺方丈光泉大和尚之托，整理佛教音乐，故住在灵隐寺的禅舍，我俩好不容易在杭州遇到，她邀我与她同住，抄抄写写，做个下手。我激动万分。禅舍就在药师殿旁边，正赶上杭州的阴雨连绵，整座山寺在云雾中时隐时现，宛如仙境。

每天从禅舍出入，都驻步于这幅《半字禅》前：

自古人生最忌满，半贫半富半自安；

半明半天半机遇，半取半舍半行善；

半聋半哑半糊涂， 半智半愚半圣贤；

人生一半在于我， 另外一半听自然。

转眼一周过去了，除了早晚的集体诵经，很少见到和尚。发小说，”不巧，咱正赶上和尚”禅七“， 就是足不出户，坐禅7天。“我不由得在心中祈祷：让我”巧遇“大和尚。

下午，发小兴奋地说，”你的祷告佛祖听见了，方丈光泉大和尚一会儿过来，聊完工作，我摆个茶局，能否和他说上话，全看你的造化了。”

发小是认真的，我终于和光泉大和尚坐到了同一张茶桌上。

我问光泉大和尚：“‘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恳请大和尚给我讲讲。”

大和尚指着桌子上的杯子说：”比如这个杯子，在我的眼里它是虚的。”

我蒙了：“这个杯子实实在在摆在我的面前，您怎么能说是虚的呢？”

“我问你， 当这个杯子，砸在地上的时候摔破了，你说它还是不是杯子？”

“是一堆碎片。”

“对呀，它已经不叫杯子了，它失去了杯子的功能和样子，这时候所谓的杯子还存在吗？”

“当然不存在了。” 我两手一摊。

“这就是啦。佛教讲究因缘，这个杯子就是因为有泥胚、手工、釉彩，火烤等等这些因缘合体，才成就了’杯子’。此前它不是杯子，打碎后也不是杯子。你看到的杯子并不是杯子的本质，而杯子的本质是“空”的，随便你给它命名。所以无论是名还是体，都随因缘而起，随因缘而灭。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个杯子是’虚’的。”光泉大和尚端起杯子，嘬起嘴吹了吹飘着的茶叶，轻轻地抿了一口，在他低头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一轮光环围绕着他的头，不由得揉了揉眼睛。

大和尚的杯子的虚无论，让我想起了法国的存在主义创始人萨特，我会心地笑了。

“施主很开心呀。”

我连忙说，”大和尚的一番教导，让我想起法国哲学家萨特的“杯子”。当年，他坐在在巴黎的”花神咖啡馆”，服务员给他续咖啡。他的目光从眼前的杯子，移到离去的服务员的背影，陷入了沉思：服务员离开这个咖啡馆，她就不是服务员了，作为人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存在形式。但杯子到哪儿它也是杯子，即使碎掉了，也是碎掉的杯子。人与物的区别在于人可以塑造自己，存在先于本质，由此开创了’存在主义’”。

我说罢，大和尚把茶杯放到桌上：”萨特把人和物分开来，认为物是实的，而人的存在形式是先于本质不断变化的，他对人的论述和佛教是相通的。佛教是充满哲理的宗教，主张世间人和物都是虚空的， 刚才讲了我对杯子的看法，现在讲讲我对人的看法：作为一个人，我有心，肝，肺等各种器官，打开我的身体，有没有’我’这个器官呢？生前死后，这个’我’在哪？”

我摇瑶头。

“因为因缘和合，我的身体是实实在在地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但’我’是虚的，是个意念，你在自己身上是找不到’我’这个器官的。常听人说：’这是我的！’  ‘我在人后挣钱，人前花钱！’ ‘我活不下去了！’人们执着于虚妄的’我’，因缘到了或没了，都看不见。这就是佛所说的人生八，九不如意。但如果你不执著，放下’我’，’我又非我’，坚持修行，珍惜当下，顺着因缘而改变自己的存在形式，最终会从这些不如意中解脱。”

我给他续上茶，问：”请教大和尚，普通人怎么修行?”

“所谓修行就是怀慈悲，包容和感恩之情，管束自己的“身口意”，过非常朴素的生活。我的心中常由此念：人是菩萨，我是凡夫。”

“凡夫？我们来到灵隐寺，是来寻求大和尚的开导，您怎么给倒过来了呢？”

“这是一种境界，菩萨看到的都是菩萨，凡夫眼见的都是凡夫。”

这句话弯度很大，我低头思量，一眼瞟到大和尚的茶杯空了，刚要添水，他站起来说：”告辞了，我还有功课要做。”

我和发小恭送大和尚：”今日能得您此番教诲，受用无限！“

“着境灵隐！”大和尚双手合十。

“明日就要离开了，我真舍不得！”

“出境灵现！”大和尚说完撑起油布伞，走入萌萌细雨中，黄色的灯光裹着他瘦削的身影渐渐远去。

【作者简介】

郇舒叶，生于北京， 1980年入读北京大学法律系。1984年大学毕业后就职于新华通讯社。20世纪80年代末期开始在美国斯坦福大学工作，曾任斯坦福大学国际发展中心中国事务部主任。现任广东省驻硅谷首席经贸代表，美国索菲亚大学校董，广东理工学院硅谷分校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