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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子君当年在北大当学生时,每个月都用一毛钱一包的话梅泡两大桶水,用粮票换一斤烤花生米,然后站在40号楼的一层的一间会议室里左右逢源,妥妥的文艺沙龙女主人,虽然她是理科生。在硅谷再次巧遇后,我就粘着她,她常去旧金山听歌剧看画展,时不时买些作品,交了不少艺术家朋友,偶尔我俩同往。

 

2015年的夏天,子君邀我去旧金山看她的朋友丹的画展和晚餐。

 

画展在城中一座三层民居的第一层,昏黄的灯光从窗格子散漫出来,让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我感到了暖意,展室不过三间房那么大,画作的篇幅大都是两张A4纸那么大小,全是水彩花卉,花儿几乎全是怒放的,花瓣儿色彩夸张,花蕊笔触清晰又欲退还迎, 令我有挖穿画布的冲动。

 

最大的一幅是荷花,占了半面墙,说它是中国年画儿吧,可用尽了油画儿的光线和透视,水珠在荷叶上滚动,一错眼珠它就会掉下来, 活了。还有两张写意的吸睛,挂着售出的红标签儿,价格在$300-$2000之间。

 

“打烊了,丹请咱去他家坐坐,走吧。” 子君的先生,硅谷小有名气的风投本,开车接我们。丹的家离展室不过五分钟的车程,却是另一番景象,街边的房子一律大铁门,窗子全被铁栏杆覆盖,黏糊糊的街道上,三三两两地歪着流浪汉。

 

丹打开大铁门,走两步就是窄窄的楼梯直通二楼,“我回来了!”丹冲着楼上喊道,一个瘦小的亚裔男人出现在二楼楼梯口:“早就听见了。”

 

“我的伴侣,云。”  云迎上来拥吻丹。我和子君相视错愕。

 

云拿出一摞递拖鞋递给我们,“欢迎,请进。我去准备小食。”

 

丹的家好像一个大车间,一进门左手边是厨房,餐厅和客厅,正中间孤零零地隔出一个很小的房间是卧室和浴室。右手边是他的工作室,中间是工作台,上面堆着他的画作。

 

”艺术家能住这么大的房子,罕见。”本低声和子君嘟囔着。

 

“七十年代,我改行画画之前,我的一个朋友当时半卖半送地将这个房子转到我的名下。没想到旧金山地产飞升,我一个画画的还能有个窝,全靠这房子,它就是我的银行。” 丹的耳朵还挺尖的。

 

我们在沙发上坐下,茶几上的一个大盘子,有好几种奶酪和几串葡萄。丹拿起一瓶红酒说:““我喜欢红的,但大多数人喜欢白的。你们呢?”

 

“我的印象是大多数人喜欢红酒呀。”我插了一句。

 

本,“我这岁数的人大都喜欢白的,近几年人们的口味突然变了。”

 

“不论配什么菜,我只喝红的,因为有层次,可以慢慢地品,特别是晚上”子君摇着酒杯。

 

“可以看看你的工作间吗?”子君问。

 

“当然!” 我们端着酒杯跟着丹。

 

工作间比客厅大多了,墙上订满了铅笔画的草图,全是花卉,只有绿色和粉色两种色彩,丹说:“我一画就是一批,每次只完成同一个色调,像这批,你看,目前只完成了绿的和粉的。”

 

“省水彩呗。” 子君朝我挤挤眼。

 

“当你开始画一副画的时候,你可能并不知道结束的时候它会是怎么样的。有时眼看就要画完了,你突然觉得该在这里添一笔,可就是下不去手,因为有很大的风险,多这一笔有可能把这幅画给毁了,而少这一笔会错过锦上添花。”

 

“这时你需要灵感。”子君说。

 

”是的,比如当下,它来了。“ 丹说着放下酒杯,抓起画笔,在绿颜色盘里轻轻地点了一下后在白颜色的罐子里插了一下,画笔便飞快地掠过墙上的草图。

 

丹拉着我们退后几步,再端详那些画,这看似简单的白色的一笔,给每张画都注入了鲜活的灵气,最后一张接近干涩的画笔留下的纹路汇入画里溪水中,水竟然流淌开来。

 

“刚刚我见证了灵光乍现。”本叹道。

 

门铃大作,云说,”我订的晚餐到了, 泰餐,头盘是香茅青芒果沙拉,主菜咖喱鸭,甜品炸香蕉”

 

”世界上只有两个国家会做鸭子,中国和泰国。”丹一边摆盘子一边说。

 

“这泰餐的老板原来是开中餐馆的。”云点燃了蜡烛,放到餐桌上,关了灯,房间里顿时影影绰绰,大家顿时压低了嗓门儿。

 

丹:,“十几年前旧金山几乎所有的餐馆都是中餐馆,现在泰餐成了时髦,但老板仍是华人。”

 

子君,“泰餐也是东方口味,华人最会做生意了。”

 

丹,“是呀,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挣钱的机会,怎么做到的?太不可思议了。我最近看了一本书,讲的是很久以前的中国,生活很残酷,每个人都做苦工,每天劳作很长时间,每个人都隶属于一个组织,有的是基于地区,有的是基于行业,有的是基于血缘。在组织内,如果有人觉得组织内的人做的不好,他必须举报,否则,整个组织都遭殃。”

 

子君,“历史上,中国每个人都属于一个家庭,或是组织,个人是不存在的。”

 

“丹说的是秦朝吧?”我问子君,她点点头。

 

本, “那时,统治者靠恐惧作为行政手段。现在恐惧没有了,但是刻苦工作留在了华人的基因里。世界上很多人都很勤劳,但没有任何人比得过华人。”

 

丹,“去年在中国办画展,我临时需要裱画和装框,我以为完成这些工作至少要三天,当第二天他们叫我去验收,我一看,吓到了,不仅专业漂亮,而且价格低的超乎我的想象。”

 

本,“中国产品物美价廉而且交货及时,这是美国不可能做到的。美国人都习惯了中国货,觉得世界就该是这样的。我在纽约长大,以前我一直觉得我们纽约人是世界上最勤劳的。“

 

“和我们比差远了,是不是?”子君向我一甩頭。

 

丹, “如果做一个东西成本是$1.5。这时有人说,’我出$1.3 的价,需要三天内完成一千件’,华人就会接受。别以为他吃亏了,华人的眼光更长远, 为了孙子, 或重孙子,现在吃些苦值得。”

 

子君,“ 我的家乡义乌,小商品从家庭作坊发展到大型批发商场,每件商品利润没有增加,但那是中国产生富人最多的地方。当然,中国也有许多很贫穷的地方。”

 

本,“生活哪儿也不容易!”

 

Dan,“我第一次去中国前,人们对我说,中国没自由,没这没那。我到了那里,发现那里的人民比美国人更珍惜和善用他们所获得的的自由。”

 

子君, “中国历史上是帝国,人民在把个人的生命交给皇帝的同时也认为皇上有责任让百姓过好日子。我八十年代来到美国第一个感觉就是没人管我,自由多的用不了,是死是活都没人管。”

 

Ben,“现在的美国可不是这样了,当坏事发生时,我们指责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的人。如果你走在街上,不小心摔倒了,谁之过?政府的或是临街商铺的。咱美国人认为我该得到某某福利,不是因为我努力工作,而是因为我的存在。”

 

子君,“中国现在也是,政府承担所有的责任。”

 

Ben, “没有自由的人民是没有责任的。但前不久,我参加了太太北大毕业三十周年的同学聚会,他们的话题很广泛,我觉得他们很自由。”

 

Dan,”云的侄子是政府官员,对中国的系统很熟悉,他说,当今的中国,沉积了几千年的传统文化没有变,但更多的人民的物质生活变好了,当今是中国历史上最富裕的时代。“

 

子君, “你和云住在这里,生活相对容易些,如果你俩生活在中国,你瞅着吧,会很复杂,因为这不是家庭的事,这是一个社区的事。丹,我很好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问你一个问题。

 

丹,“不介意。”

 

子君, “中国人怎么看待你和云是同性恋?”

 

丹的嘴角露出一丝狡猾的笑,转向我,“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如果有一天,你的儿子和你说:妈妈,我是同性恋,你会很吃惊吗?“

 

我心一横,说:” 不会,这是美国呀,大街上的跑的人都是六指儿我也泰然。“

 

丹, “你爱你的儿子。”

 

我:”作为母亲,我觉得如果儿子宣布自己是同性恋,他一定承担了很大的痛苦,下了很大的决心。“

 

丹,“这就完美解释了我和云的经历。去年我俩第一次去他的家乡,贵州山区的一个村庄,事先我俩商量好了,不告诉他的家人我俩的真实关系。云的亲戚和朋友轮番请我俩我俩聚餐。一次,在云的哥哥家晚餐,云的嫂子眼睛很尖,她上下打量了我5 秒钟,转身问云,“你说你结婚了,你老婆呢?”

 

云,“我再也憋不住了,我说’我俩生活在一起,’ 我指着丹。她说:’我不明白‘。我鼓起勇气重复了一边:’我俩在一起过日子。’ ’我还是不明白!’ ‘嫂子说,我大声嚷道:‘我和丹在一起过日子, 就跟你和我哥一样。’”

 

丹, “嫂子愣了,眉头紧蹙不吭声。我都听到了我的冷汗滴到地上的啪嗒声,他们会杀了我吧?不知过了几年,嫂子终于开口了:’日子过得怎么样?’她的眉头松弛了。”

 

云,“我给她讲了我们在旧金山的生活。嫂子听得津津有味,她突然问,丹有兄弟姐妹吗?我说,他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嫂子问,他们结婚了吗?我说, 是的。嫂子又问,这兄妹俩不是同性恋吧?”

 

丹,“嫂子的话音刚落,整个屋子的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丹:“两天中我们和云的家人在一起吃了不知多少次饭。令我感动的是,亲戚们每次敬酒都是一样的词:‘欢迎你加入我们的大家庭。’ 去年,云自己回家, 我没跟着,他带回了他的侄女给我俩的礼物,一对金戒指,她从来没见过我。“

 

云,”我们家认为,我和丹在一起过是我们家的私事,与别人无关。我家人认为,比起那些世俗观念,我的幸福更重要。”

 

子君,”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你们的开心吗,人们知道你和云的关系吗?”

 

丹,“北京人和我俩心照不宣, 从不谈论这些,但周围的人显然都知道。因为我67岁,单身,云46岁,单身,我俩住在一起。”

 

云, “我在北京的朋友青结过婚, 有个女儿,后来他离婚了, 他父母总催他再结婚。终于有一天,他说我和理查德结婚了, 他的父母很吃惊,青就向他们解释,然后,他的父母说,’好吧,以后我们不再担心你孤单了。’ ”

 

丹,“瞧,中国真是个神奇的地方,人们思考和行动的方式随着时势变化,比西方更能接受新事物。如果云的家人在阿拉巴马,我们会被杀了。”

 

子君,”当他们知道自己的亲人是同性恋,他们很震惊。但中国人接受现实的能力超强。孩子与你不一样你就愤怒呢, 还是失去你的孩子?什么是当下最重要的。“

 

本:“你说在中国亲情高于一切,我所听说的是在外地的儿子过年不回家,因为没有挣到钱去满足亲人的期望。“

 

子君:”我觉得父母还是希望儿子回家,但儿子自己觉得没面子。”

 

丹:“ 对,这不是父母的问题, 是儿子的问题,说不定当初他胯下海口。在中国,如果儿子没有达到父母的期望,他们会坐下来讨论,儿子会解释为啥我没有达到你们的希望,表示会继续努力,父母通常会谅解和鼓励他。中国家庭很有人情味。”

 

子君:“我有朋友是同性恋,我觉得他们比普通人更友善,谦和。好像女同性恋相对更加注重维护自己的权益,她们经常发声。”

 

丹,“是呀,我们歉她们很多。”

 

子君,“你们曾经想过要孩子吗?”

 

丹,“很多年前试过领养,没成。现在我们太难了。当你选择了艺术,你同时也选择了贫困, 但是,你不应该让你的孩子过贫困的生活,这对他不公平。历史上有多少艺术家,他们的妻子和孩子都很不幸,因为艺术不挣钱。很多伟大的艺术家,他们选择不要家庭。

 

我,“历史上很多伟大的艺术家据说是同性恋,比如达芬奇,米开朗基罗。”

 

子君,“人生最重要的是你知道什么对你来说是重要的,其他的事让上帝去管吧。”

 

我,“每天我都有后悔的事,纠结。”

 

本,“因为永远有明天等着你。”

 

丹,“信仰是非常个人的私事,但行为是人人都看得见的,它是信仰的体现。如果我明天死了, 我会说,我这辈子做到了孔夫子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据我的理解,所有的文化都包含这一点。人活一辈子, 就是一场行为艺术。”

 

 

 

 

子君,“传统上艺术家和贵族是贫穷和高贵结合体。现代流行音乐想让所有人都贫穷。”

 

丹,“我认为维瓦尔第是最伟大的音乐家,他的许多作品都是为女性音乐演奏者而写的,但连人带作品都被人们遗忘了, 直到有人揭发巴赫抄袭了部分维瓦尔第的作品,人们翻出维瓦尔第的作品, 才发现他是一位多么伟大的音乐家。”

 

本,梵高活着时,穷困潦倒,如今,他的作品有市无价,在阿姆斯特丹他一人的作品撑起了一家博物馆。

 

云递给我一个画册,一尺见方,一寸厚,“这是惠特尼博物馆刚发行的单的作品集。”

 

“哇,惠特尼出版,丹,你已经是大师级艺术家了。”本冲着丹竖起了大拇指。

 

丹,“对我来说,世界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地方,被惠特尼认可,一部分是自我努力,但没有运气也是不可能的。我现在只想过好每一天,也许我的高峰是在十年以后。流芳百世需要更大的运气。”

 

本一边翻着画册一边说,“啧啧,看这幅!依我看你马上就会名利双收了。” 他高举着一幅爱尔兰兰草画,花大多凋零了,望不尽的暗紫色中,一朵硕大的有些变形的花,在蓝灰色的低空中直挺挺地娇艳欲滴。

 

丹,“二十多年前的一件往事一直支撑着我的信念。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他说他是个水彩画画家,他的伴侣很喜欢我的画,如今他生怪病住院,与世无多,希望见见我。我走过医院的走廊,人们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进入他的病房,我看到一个非常优雅美丽的人儿躺在床上,他已经不能动了,病房的墙上贴满了我的作品海报,他对面墙上是一张我的作品。”

 

“他得的是艾滋病吧?”我问。

 

丹点点头,“他说,当我躺在这里,看着这些画时,我感到了你旺盛的精力和对爱的强烈欲望。当您完成这幅画时,您的工作结束了,但画在欣赏它的观众中活了,它每天都在延展我的想象力。他的话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我开始重新审视我自己,我对花的热爱,我的所有作品的主题都是花,我就是花!我画花不仅为我自己,我为许多人代言。”丹的蓝眼睛突然变白了,好像蒙上了雾的湖。

 

云,“丹每年都捐赠作品给“伸出双手”,以前这个组织是曾经有艾滋病的人发送食物,现在扩大到向任何无法工作的人发放。十几年下来,这些作品为已经为这个组织筹集了2500万美元。”

 

本,“关爱他人,特别是临终的人,总是很感人。”

 

丹,“本, 你和子君在一起多久啦?”

 

本,“我们俩像是四年,结婚刚满一年。”

 

丹,中国人的罗曼蒂克超出我的想象,对这一点我很吃惊。

 

子君:“我们很情绪化,特别是女人。”

 

我悄悄对丹说,“中国女人通常把感情藏着掖着,但子君不同,她爱憎分明不含糊, 所以她可以和白人相爱结婚。” 丹看着子君。

 

子君:“你俩编排我啥呢?”

 

我:“你问丹。“

 

“我们开这瓶怎样?” 丹晃着一瓶细长的加拿大冰酒,不知不觉中,餐桌上只剩下了甜点。

 

云,“关于酒,听丹的没错。”

 

本和丹开始讨论用什么奶酪配冰酒。我和子君翻看丹的画册,在知道了丹的性取向后再看这些画,我感到每一朵热烈怒放的花朵里都藏着冰清玉洁的灵性。翻到荷花时,我俩停住了,“不管周围多么阴暗污秽,她就在那里,卓然而立,顾盼生姿。” 子君掩卷长叹。

 

“我们走吧,都一点多了。”我推推子君。本告辞。丹拥逐一和我们拥抱,坚持要送我们下楼。

 

走出很远了回头一看,丹仍在门廊下朝我们挥手,银白色的须发,粉色的脸膛儿,湛蓝的眼睛,鲜红的嘴唇,”花儿一样的人儿。”子君喃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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郇舒叶

郇舒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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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斯坦福大学任职27年,退休前担任斯坦福国际发展中心培训部和中国关系部主任。现任南方都市报“硅谷来信”专栏作家和广东省贸促会驻硅谷办公室经贸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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